京吹随谈
吹响吧!上低音号 (響け!ユーフォニアム,简称 京吹) 是我近年来补过为数不多的番剧中最喜爱的一部。很早之前就有写写观后感的想法,却迟迟未能动笔。新学期时间紧张是一方面,另一个原因是我感到无从下手。「好的作品都说不出好在哪里」,汪曾祺说的很对。于是我只能随便写写,想到哪里写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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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自诩是一个「剧情党」,言下之意就是情节的好坏是我对文艺作品评价的最高标准。至于作画,音乐,于游戏则是核心玩法 — 都没有这么高的地位。但我尝试用这一套评价体系来审视京吹时,却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其一,它的作画与音乐太过优秀,令人难以忽视;其二,剧情和这些优秀的表现形式融合的很好,很难把它单独提出来讨论。例如讲到久美子与丽奈,先出现在眼前的一定是大吉山上如夜色清丽的长裙,鸟居下如银河灿烂的灯火;再是凉亭前「成为特别的人」的告白,从鼻尖滑落的冰凉的手指;最后,是石阶上成双的凉鞋,耳边终于传来了悠风号与小号的细诉厮磨。我以为这种剧情与画面,音乐水乳交融的电影感,是作品具有卓越表现力的明证。
既然如此,对于京吹这部作品,我有必要暂时解除剧情至上论的桎梏,以一个业余人士的身份来谈谈它的作画与音乐了。
京都的作画水准自不必说,即使是广受诟病的京都脸,其精细程度也令大部分动画制作公司难以望其项背。我想要讲的是分镜在这部作品中的应用。高超的分镜,使得剧情充分的留白,观者的想象得以参与其中。画面中的各种象征元素与主角的细微表情变化,被观者咀嚼后留下了共鸣的回甘,直到这一刻作品被再一次完成了。
在观看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时,我常常会感到不自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小说中的心理描写是影视作品无法完全复现的。京吹则通过上述的方式,暗示观者运用自己的生活体验对主角的心理进行推敲;接下来,观者的揣测又能被主角的行动或自白所证实。作品邀请观者对自身进行补完:如此一来,我们的心跟着主角的心一起跳动,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接下来是音乐。我常听人说,某某作品的音乐很出色,但剧情就不如人意。这样的论断对于京吹是不成立的。之前我讲过,京吹的画面,音乐与剧情的融合程度很深。如果说于画面中尚且能找到类似分镜这样的技巧,从而一窥制作人员们精心斧凿的痕迹,那么音乐和剧情的融合可谓是浑然天成。京吹的剧情就是音乐,音乐就是剧情。这一点是很难做到的。近年来比较受欢迎的音乐番,其中有些剧情和音乐均属上乘,但两者之间的联系却细若游丝,有为了卖醋包饺子之嫌。
我印象最深刻的场面是久美子在宇治桥 (苦亚希桥) 上的奔跑。这也是整个第一季的一个小高潮:有心栽花花不开的焦躁,付出却力有不逮的痛苦,实力得不到认可的不甘,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亲身体会过。我们感同身受地注视着年轻的悠风号手。她像是要逃离那股无名的愤怒,精疲力尽的向前奔跑。夏夜的天空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深蓝,仅有的几粒星都失却了光彩。桥上的车辆逐个掠过少女的身旁。她的脸有时隐藏在黑暗中,有时又被车灯照亮。究竟是怎么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明明在一年前,她根本不会因为仅仅被吹奏部的指导老师批评,就产生如此大的情绪波动。
在桥的尽头,她停了下来,看到的不是环绕宇治的黑黢黢的群山,而是一年前的丽奈与自己。奥芬巴赫的 地狱中的奥菲欧 在此刻适时的响起。第一次看到这里时,我甚至起了鸡皮疙瘩。这就是音乐的魅力 — 感而遂通,震雷贯入。这段音乐本身就是剧情。正如走在离开阴间之路的奥菲欧一样,久美子知道,她再不能,也不想回头了。在内心的最深处,她对丽奈的认同转化成了向往,自己也将离开亦步亦趋,随遇而安的生活,走向「特别的人」的天堂。那股无名的悔恨和不甘,就来源于此。音乐中潜藏的纤细情感,是无法通过人物之口直白的述说出来的;但又能为听者所捕捉,感受。有人说音乐是人类共通的语言,我觉得说的很对。
音乐承载了京吹所想表达的细腻情感,又反过来被京吹的故事赋予了意义。我从来不是一个管弦乐的享受者,但现在 三日月之舞,利兹与青鸟,普罗旺斯之风 等在作品中出现的管弦乐曲却成了我歌单中的常客。其本身素质优秀当然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它们背后的故事,北宇治高中吹奏乐部部员们的喜与悲,笑与泪已经深深烙印在每一段旋律,每一只音符中。
讲完了画面与音乐,接下来应该进入正题,讨论京吹的剧情了。柏拉图在论证理想城邦的正义性时曾采用了排除式的推理法:「城邦的四大美德是智慧,勇敢,节制与正义,对于我们的理想城邦,我们已经证明了它拥有智慧,勇敢与节制;那么正义将是其不得不拥有的一种最高品质」。由于我已经写的够多,想要结尾了,于是在此效法先贤,提出我的主张:京吹的画面,音乐与剧情是三位一体的,既然我们已经证明了其画面的优秀,音乐的优秀,那么其剧情的优秀是不言自明的。
请读者原谅我的偷懒,因为如果像讲述画面和音乐那样,将我印象深刻的剧情闪光点全部罗列出来,逐一分析,工作量不可谓不大,读者也未必愿意被迫接受我蹩脚而冗长的唠叨。如果想亲身领略这部作品剧情的魅力,请直接观看原作。在结尾,我只想以一个最普通观众的身份,谈谈我们究竟为什么如此喜爱京吹这部作品。
法郎士在 生活文学 的序言中讲:「为了真诚坦白,批评家应该说,关于莎士比亚,关于拉辛,我所讲的就是我自己」。能带给人感动的文艺作品,往往让人在其中看到他们自己,或者说,是看到他们向往的自己。京吹毫无疑问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它毫不避讳学校背景下人际交往的真实的恶,不沉溺于回忆,虚幻与对青春的过度美化。也正因如此,久美子,丽奈,明日香等角色似乎就生活在我们身边,有血有肉,触手可及。
但我又要说,京吹同样是一部浪漫主义的作品。它的浪漫不体现在天马行空的情节或是特立独行的人物,因为若是如此就失去了真实。这种独特的浪漫,我在京阿尼的其他作品中或多或少都有感受过,而尤以京吹为甚。在豆瓣评论中我看到有人形容这种浪漫为 高揚感 (こうようかん),我觉得这再准确不过了。高扬感的现实化身就是丽奈,以她为代表,泷升老师指导后的北宇治高中吹奏乐部的每一名成员,都给人一种热情的,高涨的,向上的感觉,就像旗杆上高扬的旗帜。这种躁动的,激昂的,无法拒绝的荷尔蒙气息,正是青春的本质,是能够融化 AT 立场的生命之水,是比企谷八幡求而不得的「真物」,是折木奉太郎逃避着又憧憬着的「玫瑰色人生」。
我所向往的,就是这种高扬感。当看到久美子终于大声向姐姐喊出「我喜欢上低音号!」时,连我也不禁动容。大学三点一线的,麻木冰冷的生活,就这样被京吹饱满的情绪张力击得粉碎。那几天,听着京吹的 OP Dream Solister,原本一成不变的上学图景似乎都充满了颜色。
现实的引力固然沉重,但我们的目光是否看的太远?升上大学,压力似乎比高中更大。毕业后的前路云遮雾罩,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我的热情,我的积极,与我的高扬感,被无关紧要的人,可有可无的事逐渐消磨殆尽。京吹则告诉我,多去看看周围的世界,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仅仅是一介大学生,又何必背上不属于自己的重担?在中庭,久美子对明日香的哭诉,像一记重锤敲进我心里。将来是否会有一天,我能够吹响属于自己的上低音号,然后毫不犹豫地表达自己的热爱呢?
接下来,下一曲即将奏响。明年四月,京吹第三季,我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