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设想,西西弗是幸福的

我很愿意将「西西弗神话」暂列入 2024 年我所读书中的第一名。

必须承认,书中的有些片段还是相当晦涩难明的,但难以掩藏的是加缪对荒谬冷静而深刻的洞见,对人与人的生活本身迸发出的巨大热情,对一切超出人的尺度之外的「怀念」,「跳跃」以及「希望」的摒弃。它们是荒谬之地中诞生的灰色火焰,灼烧着一切虚无缥缈的神明。

加缪的语言本身也是很美的,把生动的描写很好的溶进了哲学思辨里,读起来极享受。

还未卒读时我就已经想好,一定要找一个单独的时间,不受人打扰的地点,为这本小书写一篇单独的笔记。这是七月七日下午三点钟,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望,我看到的是毒热阳光炙烤下的佐敦,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庙街此刻也鸦雀无声。

是时候了:我想到了西西弗,他荒诞的任务,和他永不停下的巨石。于是我翻身下床坐到了电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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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哲学问题

真正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对生命是否值得经历做出判断,这是对哲学的基本问题做出回答。

我们继续完成存在所要求的行为,原因有很多,但首要的原因就是习惯。愿意去死则意味着我们承认 —— 尽管可能只是本能的承认 —— 这一习惯有多么可笑,承认活着缺乏深层的理由,承认熙熙攘攘的日常生活实在荒谬,承认承受痛苦毫无必要。

我们早在学会思想之前就已经习惯于活着。在这让我们每天都离死亡要再近一点的生命进程中,身体始终往前,不可能回头。

高中时我读过加缪的「局外人」与「鼠疫」。现在想来,那时的阅读更多的是一种消遣:我不带着问题来,也不带着答案去。因此,我感受到的荒谬仅仅是小说情节上的不合理性,所获得的也仅仅是在装 X 时可以多报两个菜名。

这再正常不过了:高中的我从日复一日的做题中就能轻易得到对美好未来的期许,我缺乏思考的原因是我无须思考。我是没有领受过神明恶意的西西弗,天真的以为把石头推上山就是终点。

升上大学,一切都好像微妙的不同起来;我逐渐察觉到布景的坍塌。没有想象中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没有畅通无阻的光明未来,我甚至连自己喜欢什么,想要做什么都难以回答。我惊恐地回头,发现过去二十年间的我一直蒙着眼行走在一座摇摇欲坠的独木桥上,桥下横亘着的深渊无情的吞噬了一切我可以相信的意义。

这样的我开始积极地向一切寻找答案。我的父母和长辈教导我如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逐渐褪尽幻想与色彩的世界。我爱且尊敬他们,但这种朴素的处世哲学远远无法填平我的意义沟壑。我的一个朋友向我展示了皈依宗教的可能性,但我实在无法接受自己匍匐在一个超出人尺度之外的存在前。去年无意间转的一门通识课 Meanings of Life 点燃了我对西方哲学的兴趣,我开始有意识地阅读一些哲学书。哲学思辨令我兴致盎然,但我很快发现五花八门的本体论,认识论之争仍然无法回答我的问题。似乎时代愈发展,哲学离「人」愈远。尼采应当是一个特例,但他写的书于我这种业余爱好者而言还是太难理解 (查拉图斯特拉你给我等着)。

直到我读到这本书。加缪在书的开篇就如此写道:「判断生活是否值得过,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即使我对余下的内容毫无概念,这一刻我电光火石般知道,这本书将要写进我的心里。


布景的坍塌

世界的这份厚重与陌生,就是荒诞。

有时布景会坍塌。起床,电车,四小时待在办公室里,或者在工厂里,吃饭,然后再是电车,四小时的工作,吃饭,睡觉,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和周六,都是同样的节奏,大多数的时间里,这条路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有一天,突然间就问了个「为什么」,于是,在这份惊讶所掩藏的厌倦中,一切开始了。

「开始」,这非常重要。机械生活一系列的行为之后,结局必然就是厌倦,但是,它也开启了意识。它惊醒了意识,然后再继续下去。继续下去,要么是无意识地回到链条上,要么是大彻大悟。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大彻大悟的尽头,结果到来:自杀或者自愈。

荒诞就诞生于此:人类的呼唤与世界非理性的沉默之间的对峙。我们不应该忘记。应当紧紧抓住它,因为生命的所有结果都可能由此而来。非理性,人类的怀念之情以及从两者之间生出的荒诞,这就是这出戏的三个人物,这出戏必然和存在可能具有的全部逻辑一起完结。

虽然我逐渐察觉到布景的坍塌,但是整体而言,我并未因此陷入虚无。我竭力维持并且享受有规律的,可以预测的生活,并试图发掘更多的兴趣爱好,使自己不致过快的跌入精神的荒漠。

至少在这个人生阶段,我能够确信我的生活是比较充实的。但这种充实又能持续多久呢?

加缪为我的意识敲响了警钟:也许就在不远的未来,厌倦和无聊正虎视眈眈地等待着我;我为之自豪的「规律生活」将会像台风天中新栽的树苗般脆弱。但至少,我已经意识到「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背后悲哀的自欺性质。接下来要做的,惟有认清并克服自己的怀念,然后迎上去,带着微笑。


神性换取的希望

对理性的绝对否定是徒然的,因为理性有其行之有效的范围。而这正式人类经验的范围。因此我们想要澄清一切。我们之所以做不到,荒诞之所以借机而生,正是因为遭逢了这有效却有限的理性以及不断重生的非理性。

人们肯定地告诉他,这是骄傲的原罪在作祟,但是他不理解原罪的概念;人们还说也许道路尽头就是地狱,但是他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去呈现这怪异的未来;人们向他保证,他将失去永恒的生命,可他觉得无关紧要。人们想要让他认罪。他觉得自己是无辜的。事实上,他只能体会到这一点,即他无可挽回的无辜。正是这一点使他无所不能。

因此,他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只凭自己知道的生活,不求助于任何不确定的东西。人们回应他说,没有任何东西是确定的。但至少,没有任何东西是确定的这点本身可以确定。他打交道的就是这一点:他想要知道是否不求助,也一样可以生活。

我对宗教抱有很浓厚的兴趣。「上帝」这个概念尤为吸引我。祂是万事万物的原因:一切可以向前追溯的逻辑链条,都不可避免地在祂处交汇。我对有宗教信仰的人也怀有一定的好感:我羡慕他们毫不动摇的信念,与紧随其后的内心的平静和自由。我甚至还与朋友参加了一次礼拜,在众多信者中间装模做样的唱了几句赞美诗。

但我始终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任意一个人格神的存在。我难以讲出原因,只是莫名的觉得投入信仰的怀抱会让我自己失去某种珍贵的东西。加缪告诉我,我们牺牲给神明的东西,正是「神性」本身。这一交易是无比的诱人,甚至称得上是百利而无一害:仅需让渡一点无所谓的「神性」,人便能立刻从灰暗的非理性荒漠跳跃到春风拂面的应许之地。

但荒谬之人不愿交出任何东西。他下定决心迈向「所有确定性都已经石化」的,没有色彩的荒漠,面向众人祈愿幻化而成的神明,指控自己,辩护自己,然后,为自己宣布了最后的无罪判决:

我所能说的,就是这已经超出了我的尺度。即使不会直接导致我的否定,至少我不想把任何东西建立在不可理解之上。我想知道的是,是否有了我理解的,而且仅仅靠我理解的东西,我就能够生活下去。


荒诞艺术

目前,我只想谈论这样一个世界:思想和生活一样都没有未来的世界。一切驱使人工作,让人焦躁不安的东西都会利用希望。因此,唯一不撒谎的思想就是不结果实的思想。在荒诞的世界,某一种观念或者某一种生活的价值是依据它不结果实的程度来衡量的。

在我试图描绘,并且通过不同方式让人感受的经验中,可以肯定的是,总是一种痛苦泯灭了,另一种痛苦才会突然出现。对忘却的幼稚期待,对满足的呼唤,这一切都毫无回音。而让人面对世界的这份永恒的张力,让人趋于拥抱一切的恪守秩序的疯狂,却给人留下了另一种疯狂。在这个世界里,作品是唯一维持意识,并且将冒险固定下来的机会。

描绘,这是荒诞思想最后的野心。科学也是一样,在抵达其悖论的终点之时,不再提供任何建议,而是停下来欣赏、描绘现象未经开发的风景。因此,心灵教会我们,这一将我们带到世界不同不同面貌的激情并不是来自世界的深度,而是来自世界的丰富性。解释是徒劳的,但是感觉仍在,而伴随着感觉的,是对一个在数量上取之不竭的世界的不断呼唤。我们因而理解了艺术作品的地位。

如果说,有一种艺术被去除了规训的意味,那就是音乐这种艺术。音乐与数学如此相像,以至于不得不借用了数学的无动机性。这一与自身的精神游戏依据事先约定的、节制的规则,在我们这个有声的空间里展开,而在这个空间之外,振动在一个非人的世界里汇聚。

加缪的时代还没有电子游戏:他绝不会想到荒谬艺术的概念在战后的世界是多么的深入人心。我必须要说,电子游戏,尤其是单机游戏,是荒谬艺术的最佳体现。

相比于传统的文化作品,它「无用」得更加彻底:褪去商业社会强行为其附着的各种虚幻的价值,游戏本身并不给人带来任何好处。它的流行,是无意义的胜利:不受期待的人们如飞蛾扑火般浸入它散发的强烈而独特的荒诞气息里。

同时,它又具有远超传统作品的表现力:优秀的游戏,也是情节跌宕的小说,扣人心弦的音乐,气势磅礴的画作;但这还远远不是电子游戏的最荒诞之处:它的灵魂在于它是「可交互」的。

加缪笔下的「演员」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给予千千万万个死魂灵以生命:他们的全情投入展现了荒诞世界的无穷丰富性。但台下的观众却难以体会到这份乐趣:他们只能注视,议论,欣赏,却无法参与。电子游戏给每一个人都搭建了舞台,邀请玩家走上台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独特经验。五花八门的布景也正是加缪所言「数量的美德」:或幻想,或现实,或宏阔,或细腻,剑与魔法,星际殖民,吟游诗人唱不完冒险者开疆辟土的英勇,宫廷史官书不尽阴谋家迭起兴衰的野心。

尽管如此丰富,但好的游戏从不解释,它们只是描绘,甚至可以说是「心甘情愿地成为表象」。这种表象是敏锐的,刻意隐去了思想的权威。它们期待玩家在无数次经验里感受到自身的无意义,但又不背过身去,转而称颂生活的崇高 —— 因为生活只是另一款游戏,游戏只是另一种生活。


幸福的西西弗

人心有一种让人恼火的倾向,只能把压倒人心的称之为命运。但是幸福也以它自己的方式表现得毫无理由,因为它来就来了,无法回避。现代人虽然没有看清幸福,却把它归功于自己。

关于西西弗,我们只看到那具弓着的身体试图举起巨大的石头,推动它,让巨石沿着坡向上滚,重复上百次;我们看见他皱成一团的脸,脸颊贴着巨石,一侧肩抵住覆满泥土的石块,一只脚垫在巨石底下,臂端撑住,满是尘土的双手展现出人类的坚定。在漫长的路程之后 —— 没有天空的空间与没有深度的时间来衡量 —— 他终于抵达目的地。西西弗看着巨石在瞬间往地势更低的世界滚落,从那里开始,他需要再次将巨石推至山顶。然后他回到了平原上。

如果说这一出神话是悲剧,这是因为神话的主人公对此有意识。如果他踏出每一步的时候,都有成功的希望在支撑着他,那他的痛苦又究竟在哪里呢?…… 西西弗是诸神中的无产者,它无能为力,却充满反叛精神,他很清楚他悲惨的生活状况;在他向山下走去的时候,他想的就是这个。清醒造成了他的痛苦,但也完成了他的胜利。没有蔑视征服不了的命运

他知道从此之后这是他的命运,是他自己创造的,在他记忆的注视下融为一体,不久将会盖上死亡的印章。因此,他确信人的一切都会有人的根源,就像一个希望看见光明但明白黑夜永无尽头的盲人,一直在往前走。巨石继续滚动。

我把西西弗留在山脚下!我们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而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也认为一切均好。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当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

在最后的最后,我想要回答自己这个问题:西西弗神话究竟带给了我什么?

大体上而言,我是一个乐观的人。即使在前文中我夸张地描述了我遇到的意义危机,但实际上这样的怀疑也只是时不时出现,并很快淹没在繁杂的日常生活之中。我的乐观是对这份怀疑的拒斥:它使我无条件的相信「未来一定会更好」。我感激这份乐观,它陪伴我度过了无数艰难的时刻。

但这始终是一种「跳跃」,参杂着我的天性,怀念与幻梦,因此它无时无刻不在被这非理性的世界所挑战。终有一天,我会迎来它的破灭。

我必须舍弃怀念。也就是说,我应当看清幕布后的真实:到达山顶的巨石会迅速下落,正如我对未来的殷切期望一样。沉闷,无聊与黯淡才应当是生活的常态。

但这是否就说明乐观一文不值,幸福再无觅处呢?

我还记得我在从科学园到佐敦的 271B 号巴士上读到最后一章时的感受。史诗般的慷慨文字一扫前几章的灰暗气氛,西西弗夕阳下的身影在我脑中一帧帧闪过。这位悲剧英雄在山脚扶着那块永恒的巨石,怒视着隐在云端之后的神明,挑衅地讲出那句「一切均好」。这荒诞的凯歌宣告的是人类的胜利。

加缪在这里展现了最大的乐观:这乐观并不来自于对「未来一定会更好」的盲信,而来自于认清荒诞后仍起身反抗的决心。同时,幸福也褪下了如梦似幻的希望面纱,显现出它风尘仆仆的真实一面。

很难去讲这一章在我心中引发的震动是多么巨大,我也不愿假惺惺地说什么「这本书改变了我的人生」。但我能确信的是,关于乐观,关于幸福,关于意义 —— 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我在香港回株洲的列车上写下最后这段文字。接下来的三周应该会很忙:有很多人要遇见,有很多人要告别;有很多资料要准备,有很多申请要提交,有很多邮件要发送 …… 它们是无意义的永恒的巨石,但同时也是我的整个世界。我的蔑视,我的反抗与我的幸福,都将要从这里开始。


-----------------------------------そして、次の曲が始まるのです。-----------------------------------